趁一次川北之行,顺道谒拜了嘉陵江边重镇新政的离堆,因其上刻有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鲜于氏离堆记》。此崖刻在20年前我曾一睹真容,20年过去了,每每造访这方水土,心里就不由得涌起再去瞻仰的强烈愿望。这不仅因为我在8年书法的练习中,一直对“颜体”顶礼膜拜,更在于颜真卿不屈的人品。真可谓“书如其人”。
史载,背靠嘉陵江水的新政在唐、五代、宋时期都曾设县,是一个标准的水码头。明清时建有城墙和护城河,城依地势而修,分有东西南北大小八道门,依八卦方位立门。20年前年少之时我到新政,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一片有无数小吃的矮矮的老街和那临街而流的一汪江水。
那些老城街道纵横呈井字形,据说有正街、新街、盐店街、米市街、布市街、铁匠街、大小南街、大小西街、五福街、问昌巷、油房街、外东街,这些街与东西南北八门相连通。
新政之“新”,还在于它包容的多元文化性。道观寺庙林立,儒、释、道三教文化并存,19世纪初又融入天主教、基督教。
离堆之踪
一看到新政的那条嘉陵江,我就止不住要去离堆看一看。这离堆乃四川四大离堆之一,其余三个分别是都江堰离堆、乐山乌尤离堆和洪雅岷江离堆。而新政的离堆因有唐时颜真卿撰文并书写的《鲜于氏离堆记》而最为有名。
由于仪陇县城迁址新政,这些年大举土木,我原来记忆中的老新政几乎看不到了,当然,那个我心向往之的离堆也就不知东西南北了。
令人奇怪的是,向住在县城里的人打听,只知道有个离堆,却不知颜真卿和他的《鲜于氏离堆记》在何处。我的一位在县城工作的表弟也称“没有去过”。于是,我驱车向离堆的方向寻找。
此时的离堆已是树木成林,十分茂密,加之雨后初霁,我们在湿泥的丛林里探行。从上至下,沿着离堆的高檐四处打望,未果。
我不甘心,20年前明明来此看过,还有一座牌坊。于是,我睁大眼睛在满绿的树丛中搜索牌坊的所在。终于,透过薄薄的雾气,四角上翘的建筑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很兴奋地指着上面的丛林叫了起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住在这块土地上,不弄清楚这块宝物很遗憾”的表弟也兴奋地赶过来。离堆地势陡峭,没有路可以下去,我一阵茫然,急中生智:“从下面的码头绕过去!”
复来到先前侦察过的码头,是时,一位在河边打鱼送饭的小伙子给我们指路:“从这里绕过去,50米就是。”那条路实在太滑,我让同行人不要过去,我借着离堆上的草丛攀了上去,慢慢地经过一人多高的草丛。四周无人,脚下是湿漉漉的沼泽地,我心里有些虚,高一脚低一脚地前行,脚下的皮鞋已经成水靴了。
约10分钟,眼前的牌坊越来越完整,“鲁公坊”三个褪色的字嵌在牌坊的正中高处。 越往前行,牌坊的破败就越发瞠目。距牌坊三米远立有一块已经长满青苔的石碑,我努力辩认,看到这样一些文字:“南充市文物保护单位”“离堆石刻”“1994年立”。
再往前挪动,依稀可见坊下有些斑驳的香火,还放有一些饼干。这是老百姓对“鲁公坊”的一种礼节。从长满草的周围我可以断言,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的气息了。
牌坊已经是有些破了,其中的一角有些脱落。栏杆上用不标准的篆字刻着一副对联。联云:“真卿翰墨流芳,嘉陵闻堆连云”。
最里面放着一块已经有些年头的石碑,由于光线不好,我靠近栏杆,看到上刻“唐颜鲁公真卿摩……(后面的字已经朽蚀)”,再一看吓我一跳,落款是“宣统纪元夏六月”,这块石碑也是十足的文物了。
我为颜真卿的《鲜于氏离堆记》而来,却没能看到其真容,凭着20年前看到的经验,我再往两角注目,终于一睹芳容。
我看到了“处、置、使、入、忠、贬、邵、阳、太、守、十”,还看到了“德、也、然、克、舍、不、倦、尚、未、知、寝、与、食、荐、无、何、州、大、都、度、副、大”。虽然它们都是一些零零碎碎,只言片语的文字,但看着那雄健浑厚、苍劲典雅、古朴俊逸、神韵盎然、遒劲舒展的笔力,我热血上涌,心潮起伏。
《鲜于氏离堆记》为颜真卿五十四岁所书,从起笔到落笔,在运笔过程中都满蕴笔力,这是“颜体”体相更加成熟的表现。其竖法逆锋而下垂,间无阻挡,有斩钉截铁之势。“颜体”出现于唐代,成为一面楷书书法艺术的旗帜,他的影响之广甚至超过了王羲之,因为“颜体”更能被广大民众所接受,初写颜字的人要比写王字的人多。历代许多著名的书法家都受到颜书的影响,唐代晚期的柳公权得“颜体”精髓,而使唐代楷书书法艺术达到另一高度;宋代四大书家的苏轼、黄庭坚、蔡襄、米芾都深受颜书的影响。
《离堆记》的典故
清代《南部县志》记载:“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阆中尹唐庚在《颜鲁公祠记》中写道:唐上元中,颜鲁公任蓬州长史,过新政作《离堆记》四百余言,书而刻之石壁上,字径三寸,虽崩环剥裂之余,而典型俱在,使人见之凛然也。”
那么,颜真卿是怎样来到离堆的,又为何要写《鲜于氏离堆记》呢?
史载,颜真卿(709-785年)为开元年间的进士,任殿中侍御史。因受到当时的权臣杨国忠排斥,被贬黜到平原(今属山东)任太守。天宝十四年(755年),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发动叛乱,他联络从兄颜杲卿起兵抵抗,附近十七郡相应,被推为盟主,合兵二十万,使安禄山不敢急攻潼关。后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人称“颜鲁公”。德宗兴元元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奸相卢杞趁机借李希烈之手杀害他,派其前往劝谕,被李希烈缢死。
又史载,鲜于士简任隆州(南部)刺史,举家定居新政。至此,新政鲜于氏一脉,三世尹京,二子专城,堪称巴蜀望族。长子鲜于仲通二十余岁方治学,在离堆凿石构宅,励精为学,读书欲睡,以针钩膝,血流至足,曰:“安有勤奋苦读而不能破万卷书。”于开元二十年进士及第,历官益州新都尉、剑南采访支使、后拜司农卿、太子少保、拜中散大夫京兆尹。因忤杨国忠,贬为邵阳郡司马,后迁汉阳郡太守,改任天水郡太守,死于任上。其弟鲜于叔明,出任商州刺史。其子鲜于炅为万州刺史,政迹尤异,改任巴州刺史。
鲜于氏家庭素与杜甫友善,因安史之乱流亡至川的杜甫曾写有《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送鲜于万州迁巴州》相赠。
大书法家颜真卿任刑部侍郎,后被贬为蓬州长史,入蜀取道嘉陵江,途经新政,与鲜于仲通之子鲜于昱相遇,同游欢叙,当晚留居鲜于氏旧宅。颜真卿与鲜于仲通、鲜于叔明两兄弟在京城相识已久,情谊甚笃,当夜回首往事,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乃欣然写下了一篇七百九十言的《鲜于氏离堆记》:“阆中之东百余里有县曰新政,新政之南数千步,有山曰离堆。斗入嘉陵江,直上数百尺,形胜缩矗,欹壁峻肃,上峥嵘而下洄伏,不与众山相连属,是谓之离堆。东面有石堂焉,即故京兆尹鲜于君之所开凿也……”
《鲜于氏离堆记》历尽人间沧桑,字迹见近泯灭。我辈是无缘见到七百九十言《鲜于氏离堆记》真容了。何况我辈,千年后,《碑贴叙录》记载:“《离堆记》,唐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刻,颜真卿也。石已残缺,清嘉庆间发现,已存残石五块共存四十七字。旋又失去一块,只存四石,存十三字。”
我知足了,站在湿润的草丛中,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终于看到你了。”可我又在想,下次我还能看到你吗?
如今的新政早已焕然一新了,是不是已经不再需要千年文物了?非也。仪陇人在介绍自己的文化时,也时常自豪地向外人推荐离堆和颜真卿,也想开发其中的文化旅游价值。可为何离堆上的千年古物却仍然“离”我们那么远?
时光老人在世间行走了一千二百多年后,给仪陇留下了这件稀世瑰宝。可以肯定的是,在古城新政,这样的珍宝不会有第二件了。
好好珍惜吧,古老而年轻的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