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七弦,在高手的指间可以变化万千。
成都市非遗蜀派古琴代表性传承人黄明康。
这是一个寻常的周六晚上,而因了古音古韵的古琴,与应和古琴的诗词吟唱,这个夜晚变得别样的雅致和韵味。
华灯初上,成都市中心的“屋顶的樱园”里,一场古琴雅集吸引了众多听众。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从摆琴到弹琴、吟唱、起身、鞠躬,黄明康一连贯的动作和谐优美,而那歌声缠绕着琴声,那吟诵附着着音韵,真可谓一唱三叹、娓娓动听。
黄明康弹奏古琴,意蕴悠悠。
牵着你的耳朵去听
和着古琴 诗词仿佛活过来了
纤指轻揉操古琴,喧嚣消融弦瑟中。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的心神与演奏者指下流淌的山水之音静静地呼应。听众屏息凝神,托腮聆听,仿佛内心的浮躁一下子就被琴音拂去了。一曲奏罢,观众们为之感动,掌声四起。
黄明康和她带领的东坡琴社成员,给大家带来的不仅是古琴的悠远,还有琴歌的新鲜。
演出前,黄明康特别讲解,古琴是内敛的乐器,它的音量并不大,在公众场合演奏,需要静心聆听,黄明康称作“牵着你的耳朵去听”。在随后的演出中,大家都特别安静,难得的是,几个小听众整场也一声未发。
古琴看似简单的七弦,在高手的指间可以变化万千。一曲《广陵散》力道盎然,震人心魄;而后的《阳关三叠》又是另一种意味,哀怨、不舍、担忧在琴声和歌声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秋水》则时缓时急地诉说,一段余音未止,另一段又陡然而生。
最让听众新奇的,是黄明康的琴歌。
琴歌《峨眉山月歌》把古诗与古琴的碰撞,将诗词的音韵美、音乐的格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现场琴声飞扬,余音绕梁。
中国诗词在最初被创作时,就是可以拿来吟唱,和琴而吟、而唱,是其最基本也是最普遍的展现方式,然而在流传的过程中,因为种种原因,“弹唱”的形式渐渐变为了“弹奏”。如今能唱琴歌,能自己创作琴歌,还能恢复古曲打谱的人,为数不多。
琴雅集临近尾声,黄明康现场教大家唱了一曲《花非花》,是她自己编曲的琴歌,尽管天色已晚,听众仍然饶有兴味地学着,“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曲折婉转的音调,配合白居易简妙的诗句,把人们带入朦胧的诗意情怀之中,沉醉良久。
第一次听琴歌的小周姑娘,唱完说出一句感叹:这样一唱,诗词仿佛活过来了!
自古流传下来的古曲琴谱内页。
嗓子好爱上琴歌
谱曲《花非花》 真的陶醉了
一袭丝绸红裙,头发盘成发髻,黄明康演出时,总是一身古典的装扮。日常生活中的她,就随意了些。不过,50多岁的她,明显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
黄明康,成都市非遗蜀派古琴代表性传承人。她的家里,最醒目的装饰,就是墙上挂的一排古琴。客厅一角摆放着一张书桌,桌面散放着她的书法、画作等。黄明康说,平时除了练琴,也会练练字画,都是可以修身养性的。
“小时候看香港的电影《屈原》,那个时候就惊讶,原来诗词是可以唱的,我从小就爱唱歌,嗓子好,后来拜师俞老(俞伯荪)就开始学习弹唱,摆两张桌子,俞老和我对着放两份琴谱,分好句分好段,拿着谱就可以唱。”
黄明康口中的俞老,即是她的丈夫俞伯荪,著名蜀派古琴大师。两人年龄相差40多岁,但互为知音,俞老2013年以92岁高龄仙逝,黄明康特意弹奏一曲《思归操》送别,并深情地说:“你说你最爱这首曲子,我再弹给你听听”。
她的古琴生涯从认识俞老开始,琴歌也是因为俞老发现她嗓子条件好,专门指点她练习的。这一唱,就停不下来了。
“他教我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吟唱用的是川剧里‘吟哦式’的唱腔。那是李白24岁时第一次出川时留恋家乡景致所作的,唱的时候联想起四川的风景,用这种方式唱会觉得格外的婉转悠扬。他还创作过琴剧《鸳鸯弦》,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把四川扬琴、古琴和琴歌移植到一块编排演出。”
为了培养黄明康演唱琴歌,俞伯荪煞费苦心。“他常和我讨论琴歌在五声六律和吐字行腔上的细节变化,还总是跟我强调,琴歌毕竟不是民歌,也不是美声,在演唱时不要着重于技巧,而是要琢磨琴的弦中音和歌词的韵味。”俞伯荪酷爱古诗词,为黄明康改编了30多首琴曲,每一首都在旋律或演唱上表现出蜀派古琴的独特之处。
黄明康一再强调,音乐和诗词密不可分。如果要学琴歌,必须进行声乐训练,还需要对诗词有理解能力,这都需要长期积累的功底。弹唱对人的要求较高,在唱的同时还要注意表达曲词的意思、思想,“比如《花非花》这首曲子,一定要有转音,要有那种绕梁三日的唱法,才能唱出那种朦胧美、婉转美。”
提起创作《花非花》,黄明康回忆,当时创作这首曲子,真的是第一次体会到陶醉是什么感觉,唱出来就感觉自己晕乎乎的,像喝醉了一样,全身心完全地沉浸在里面,在床上躺了半天才缓过来。创作这首曲子,那种陶醉感是以前从来没体会过的。
琴歌的特色,就如中国人对于情感的表达,讲究的是含蓄美。
“什么是哀而不伤?是那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不流出的情感。”黄明康阐释,品曲和品茶一样,讲究的是“品”,慢慢品,抿一口,嚼碎,再咽下去,就比如为1987版《红楼梦》电视剧作曲的著名作曲家王立平,为《红楼梦》作的曲都是那种,能把观众的心揪出来,让观众可以饱含热泪,体会人情百态,它不一定会让你痛哭流涕,但一定可以洗涤一遍心灵。
“再悲伤的曲子,自己在弹唱的时候都不能掉泪,但要将那种感情展现无遗,要打动观众,要将作者的那种情感,无缺地传达。”
黄明康保存的古琴谱。
普及古琴知识
文化馆开办免费培训班
黄明康期待,古琴像围棋、书法、国画那样被广泛地喜欢,“古琴表现的深度、广度就如唐诗宋词,可以成为每个中国人的基础知识之一,对社会文化产生深远广阔的影响。因为艺术的本质都一样,古典文化有深度,但又不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测。说古琴并不神秘,但确实是易学难精的艺术。你可以不喜欢,但不能不知道,就像唐诗,你可以不会写诗,但一定听过、读过诗。”
从2006年开始,黄明康和东坡琴社就致力于推广古琴和琴歌,他们多次在北京国家图书馆举办讲座、演奏会,来普及古琴文化和基础知识,让更多的人听得到古琴和琴歌的声音。
黄明康就职于成都文化馆,文化馆开办了公共文化服务免费的古琴、洞箫培训班,作为专职音乐辅导老师每周上一节古琴课和洞箫课,招收群众学古琴,讲授最基础的指法和古琴知识。让更多的人认识古琴,是黄明康的初衷。
除了文化馆的公益授课,她没有收其他学生,她说,最重要的还是想多花时间,去研究古谱,去创作琴歌,多练手。
她拿出几本古琴谱,指着《离骚》对记者解释:“一般来说,古书上的一首小曲要编排到能唱,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打谱,像离骚这样的大曲,则可能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打谱。”
琴歌古谱的记载是一行词一行谱,中间没有句读,拿到古谱,黄明康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断句,这就要求打谱者对古文有很深的造诣。断句之后,先试着和音而唱,要对琴吃透,看到一个音,就要能想象出它的声音、声调,但这些古谱古词大部分字多韵少,这就需要后世的人来打谱,有的大曲有很多小段,这个时候就要考虑其整体性,要匹配词和曲,前后要统一,这需要花很多时间。“我经常打谱的时候,觉都睡不着,会一直反复考量。”黄明康说。
但这些辛苦,在琴歌被唱出来的那时刻,就随着美妙的音律而烟消云散了。
这种经过时间打磨出的琴歌技艺,没有一蹴而就的虚飘,是可以听得出功力的。
蜀派古琴传承
儿子三岁学琴 考上川音
“那就《普庵咒》吧”。俞明辰说。
与母亲黄明康的衣服相衬,18岁的俞明辰一身黑色的汉服,高高的个子,和母亲一样爱笑。俞明辰弹琴,黄明康吹箫,一坐一立,吹箫抚琴,宛如画中像。琴声清亮绵远,箫声恬静秀雅,此起彼伏,紧跟相依,令人神往。
琴箫合奏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绝配,母子的演奏配合默契。
客厅的墙上,有一幅黑白照片,图上琴箫合奏的是俞伯荪和黄明康。那一次,弹琴的是黄明康,吹箫的是俞伯荪。那时,黄明康还年青。
俞伯荪,是蜀派古琴界当之无愧的泰斗级人物。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长大,习练古琴对俞明辰是理所当然的。家学渊源,他从3岁半就开始学习古琴指法,师承父亲母亲。因为学古琴,就不得不学古文,俞明辰从幼儿园起,上学的路上就跟着黄明康念古文,母亲一句他一句,坚持了很多年。
谈起儿子,黄明康笑言:“他嘛,没得选择,从小在家里头,我和他的父亲就整天弹琴,来家里的客人、学生也都是这方面的人,所以他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喜欢上了,在他4岁的时候,就登台和我们一起演出。他有表现欲,也算有些天分,我和俞老就开始往这方面培养他,不过,初中高中还是让他上的普通中学,因为文化课也很重要。”
俞明辰不仅仅师从父亲母亲,有机会他也会前往北京拜师学艺。9月5日,他就前往四川音乐学院报到了。这个暑假,他去北京学习了一段时间。因为蜀派古琴本身很有特色,而北方的古琴流派风格别有韵味,去北京学习,是希望自己的琴艺在保有独特的蜀派风格之外,融合更多的色彩。
初中高中选的都是普通中学,这样就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时间。除了练古琴,俞明辰和普通的中学生没什么两样,平时也会打打羽毛球、乒乓球,假期和朋友聚会。
只有弹琴的时候,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气质,让人忘记他还是一个18岁的男孩子。
音乐会那天,俞明辰弹奏了一曲《广陵散》。这首嵇康所做的名曲,讲述战国时期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相侠累的故事。生死对垒的场景,他弹来激越铿锵,力度之大使得琴凳也颤抖起来,听者仿佛亲临决斗现场。
俞明辰是母亲的好帮手,外出演出推广琴歌,他会积极参与,他与母亲的足迹除了四川,还远至广东、北京等地。
和儿子合奏完,黄明康把话题继续拉回琴歌。今年4月,黄明康在杜甫草堂演绎了琴歌《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她希望有更多的机会,把琴歌传播给更多的人。(记者 赖芳杰 实习生 武明 摄影 雷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