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
两百余年前的清康熙某年,穷困潦倒的诗人徐夔越高唐、穿龙门、过巫峡,兴之所至,慨然写道。
徐夔,字龙友,号西塘。现存徐夔的资料不多,《清诗别裁集》收录其诗只有九首,他初学韩愈,后学李商隐,曾与沈德潜结诗社,诗趣相投,颇多唱和。徐夔少时家贫,馆谷不足供母,游京师僻处萧寺,不谒贵人,终无所遇而归——其率性真情、孤傲不驯,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不妨设想——这一天,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徐夔衣袂飘飘,荡舟而来,他或许孤身一人,或许结伴城南诗社诸朋,煮酒青梅,指点江山,兴之所至提笔赋诗,激扬文字,心逐巫峡。
一江碧水,两岸青山,三峡红叶,四季云雨,千年古镇,万年文明。
在中国的历史版图上,从没有哪道山湾水景,像巫山巫峡这般鼓荡旅人的情思、放纵行者的想象。
(一)
山高,壁陡,流急。
长江裹挟岁月风尘,浩浩汤汤,呼啸而至,像一把利刃,切开了巫山坚实的腹地,造就了巫峡的壮美。
美国总统罗斯福曾说,每个美国人都一定要去看看科罗拉多大峡谷,因为峡谷是用时间缓慢雕刻出的惊心动魄。
巫峡何尝不是如此?时间缓慢地推动着历史,雕琢着历史,也记录着历史,缓慢中的尖锐锋利让人惊心动魄,缓慢中的一往情深令人荡气回肠。根据现有资料的地貌分析,三峡地区的峡谷主要是通过溯源深切与河流袭夺而成。地质学家推断,在长江三峡贯通以前, 四川盆地的水流本是汇入藏南地带的古特提斯海, 之后又汇入云贵地区一些沿断裂带分布的湖泊。由于自新第三纪以来青藏高原及云贵高原的强烈隆起, 藏东形成向东倾斜的大斜坡, 从而开始出现大面积汇水的向东流, 它横截了一条条原向南流的水系, 又经三峡地区向东入海, 从而形成现在这条长约6400公里的长江。
西起奉节白帝城,东到宜昌南津关,三条大峡谷气势如虹,一路昂首东去。大自然用两百万年的耐心和伟力,打造出数不清的神秘与神奇,从而成就了这幅迤逦诡谲的风情画卷。
巫峡山高谷深,湿气蒸郁不散,易成云雾,故有“云雨巫山十二峰”之称,这也是徐夔诗中“十二峰”的由来。今天,这句诗被当地人改成“放舟过巫峡,心在神女峰”。其实,绵延不息的巫峡群山,白壁苍岩无数重,还有零星百万峰,峰峰不同,各美其美,岂是神女峰和十二峰就能够尽展其美?古事流传至今,附会之说杂糅了太多的世态炎凉。
连绵七十余公里,巫峡奇峰嵯峨,烟云氤氲缭绕,景色清幽迂回。巫峡阴晴雨雪各有其美。晴时,白雾悬浮于峰峦之巅,似烟非烟,似云非云,如雾非雾。雨时,宛若沧海巨流,云从天降,呼啸而至,铺天盖地。雨歇,云雾在峡谷间游弋,忽飘忽荡,忽升忽降,忽聚忽散。
三峡是风与水的杰作,是美与真的童话,曾经有山与山绵绵不绝的心手相拥,而今却任由风的蹂躏、水的侵蚀,铺陈出这傲岸的嶙峋、巨大的坚硬。旷世的宁静之中,是生命的飘逝和生命的接续。三峡风格迥异。瞿塘山势雄峻,斧削而成,可是多了些悬陡的稚嫩、初生的鲁莽。西陵怪石横陈,滩多水急,可是多了些草率的刚愎、青春的犹疑。也许巫峡的幽深奇秀、峰峦跌宕最适合疲惫的诗人搁置桀骜的灵魂,所以才有了徐夔的放舟巫峡吧。考古学家论证,三个峡谷的各自特点,表明它们的形成时代与发展阶段大不一样。巫峡的支流,截断面多呈V字型,仅在小支流口有岩坎跌水;谷壁多呈垂立三角面状;峡谷切深大且多起伏——他们据此大胆揣测,如果说瞿塘峡处于青年期,西陵峡处于回春发育期,那么巫峡则处于生命中最宝贵、最稳定的壮年期。青春的暗潮已过,逆袭的可能已无,巫峡正沉浸在生命最美好的时光里,欢喜地等待与它迎面相逢的有缘人。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在诗中写道,这是漫卷诗书的喜悦。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在诗中写道,这是悼念亡妻的哀伤。
而今,流光散去,岁月渐老,漫卷诗书的愉悦定格为砥砺风雨的雷霆万钧,悼念亡妻的凄凉幻化为阅尽沧桑的悲歌传响,这是巫峡的至大至美、至幻至真、至柔至刚、至性至情,这才是真正的巫峡。
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田野纵横千嶂里,人烟错杂半山中——万峰磅礴、幽深曲折、田野纵横、人烟错杂,这是壮年巫峡的气势与气韵。雄踞长江中游,巫峡为川东门户,沿途滩多水急,南北两岸山峦耸峙,群峰如屏,壁立千仞,最狭窄处,两江之距不及百公尺。壮哉巫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二)
巫峡,是中华文明的心灵故乡。
某一天,一位老人过河时无意间踩到一个奇怪的物件,他将这个物件辗转交给考古学家。考古学家发现,这竟然是一件罕见的殷商遗物——“鸟形铜尊”,此器物与中国国家博物馆“羊头方尊”器形极为相似,尊上精美的饕餮纹饰令考古学家啧啧称奇。为了复制一份相同的“鸟形铜尊”,考古学家和科学家做出了种种假设,也遭遇了重重难关。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使他们对3000年前的能工巧匠充满敬畏和疑惑:“他们究竟怎样完成这件杰作?”
茫茫莫辨的时间彼岸,在此成了一个永久的谜。
今天,这座铜尊与其他铜镜、铜剑、铜币及汉砖、唐三彩、巴式兵器等许多不可多见的文物,静静地陈列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述说着沉淀了3000年的迷思与荣耀。
巫峡及其周边地区,历来是中国历史上南北文化长期碰撞与融合的区域,也是长江流域东西部文化的交汇地带。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200万年前的“巫山猿人”和5000年的“大溪文化”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千古之谜,悬棺、栈道、野人……正是这些难以拆解的千古之谜,激发了无数专家、学者和探险者前来探秘。
“世人都健忘,遗忘了世人。”面对岁月的消逝与世事的更迭,英国诗人蒲柏喟然长叹。众所周知,蒲柏有着惊人的想象力,他曾为牛顿写下著名的墓志铭:“自然和自然的法则在黑暗中隐藏,上帝说,让牛顿去吧。于是一切都被照亮。”
铭文中的深意值得沉思。当自然的法则隐匿于自然的浩瀚,人类的智慧之光将照亮无边的暗夜。在历史上,黄河流域被誉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摇篮。炎黄子孙从亘古绵延的黄土高原沿黄河两岸向东迁徙,一直将人类文明的火种播向中原大地。而位于长江中游的巫峡地区则是这类文明的主要成长地,在几百上千万年的沧桑变化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巫峡人民创造了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
然而,遗憾的是,至今还有许多秘密仍埋藏在泥土之下。
在所有的记载和传说中,巴人留给人们最深的印象,就是劲勇尚武。在出土的巴式器物上,考古学家发现了大量的象形图语和难以破解的异样铭文,因为缺乏相关考古学实物的证明,“巴人之谜”一直是中国考古学的一大悬案。正如许多古代文明一样,他们的文明早已失落,他们的形象只能在我们拼凑出的想象中还原。
无边的暗夜之中,时间发出断裂的声响。
历史的格局是,当时在巴国的东面有强大的楚国,北面是雄踞关中的秦国,秦楚都是当时最强大的国家。问题是,国力相对处于弱势的巴国靠什么与之抗衡?史书记载巴人相继与秦楚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并几度进逼楚国的都城江陵。20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学者格尔阶·纳尔逊、传教士埃德加先后来到这里实地考察,获得大量的标本和资料,这些资料今天仍珍藏在美国纽约自然博物馆里。他们的考察拉开了巫峡考古的序幕。
20世纪末,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在长江三峡地区破土动工,世界上最大的考古工地在这里出现,巨大的巴人聚落遗址、宽阔的遗址面积、丰富的文化堆积令考古界为之震撼。青铜剑、青铜钺、青铜矛、青铜戈……成群的战国士兵恍若一夜之间携兵器走入墓群,长眠地下。这里究竟发生过一场怎样血腥残暴的厮杀?沉积着一个怎样惊天动地的故事?史书上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我们不妨设想,当秦楚等大国庞大的战车在平原上冲突酣战时,在巫峡不远处的峡谷沟壑间, 巴人的军队却靠他们强健的四肢翻峰越岭、跋山涉水,特殊的地形成为他们御敌的天然屏障。人们猜测,作为世界上最骁勇善战的部落,巴人也许是惟一用战争书写自己历史的民族。然而,每一件兵器都如同锁链,宛若谜语,锁住了岁月的云烟,参不透历史的谜题。
一切复归沉寂。
(三)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道: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极言三峡之壮景。
顽强的地壳运动堆砌了巫山的雄浑,柔弱的流水作用雕刻了巫峡的隽秀,蛰伏的光阴之须不时地缠绕过来,于是便有了两岸云雾缭绕的尖峭高峰,有了十二峰的变幻莫测、奇崛峥嵘。晨曦澄澈之时,随轻舟飘荡,云霞飘渺的群峰静静卧在云雾之间,连绵的山峦是一缕又一缕悄无声息的翠黛。挥别天边落日,肃静神秘的山林一下子收敛起白日里的喧嚣,奔涌的江河是一道又一道万马嘶鸣的金紫。
正是这不言的壮美,吸引了无数骚人墨客来此直抒胸臆。“宾客可能齐摈斥,文章终不废江河。鹭丝飞上石枰去,犹听沧浪水上歌。”徐夔英年早逝,他的诗作没来得及走进文学的册页,却刻进了巫峡的历史。徐夔的诗,气象空灵,晴响高远,不染纤尘,难得的是其优游山水之外的悲苦孤寂,悲苦孤寂之后的怒剑出鞘。巫峡坦诚地将自己的山山水水交付于擦肩而过的寂寥之人,寂寥的诗人也尽情地将扣人心弦的诗句揉入了巫峡的骨骼。
巫峡之美,是留给得志者的熨帖,更是留给失意者的慰藉,是厚重、凄婉、磅礴、空灵组成的真美。“美是显现真理的一种方式。”一个多世纪前,海德格尔说。他的断言,仿若旷野中的呼告。
世界因希望的坚守者而免于沉陷,历史因黑夜的拉纤者而持续向前。
奔腾不息的峡江是中华民族的智慧之源,巍峨耸峙的群山是华夏文明的座座丰碑。资料表明,巫峡文化是一种流传有序的始源性文化,从巫山猿人到长阳智人,从旧石器时期到新石器时期,直至今天的文明社会,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像长江一样无从中断。每一山,每一水,每一村,每一树,每一户,每一人,都赓续着远古的血脉,传承着新生的冲动。弃舟登岸,置身栈道,让薄雾和露珠稍润衣衫,听枯枝在脚下噼啪作响,听莫名的精灵在树枝间穿梭掠过,看无畏的野蛇在草丛中傲然游走,用心灵触摸巫峡的凝重与空灵,触摸她仍未被现代文明玷污的粗野与奔放、清纯和朴拙,如同触摸沉睡千年万年的人类童年。
位于巫峡上口的大宁河和巫峡下口的神龙溪,坡陡水急,溪中有一种头尾上翘的“尖尖船”。逆水行舟,船夫肩负纤索,奋力向前;顺水行舟,任由急流推涌,犹如漂流。上行三个多小时的航程,下行只需三四十分钟。放眼回望,我们似乎看到徐夔迎风而立,驾舟远行,仿佛漂泊在巫峡悠长的历史中。
飘泊中的永恒,没有一个词能够比这更恰当地道出巫峡百万年来的生命本色。寂寞而不空虚,痛苦而不挣扎,沉潜而不窒息,飘泊而不放佚。“尖尖船”渐行渐远,船上,那幽微的烛火正是点燃人类文明之灯的希望火种。
巫峡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