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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访马识途

张隆溪  《书屋》2013年第12期  2014-02-14     【字号 打印 关闭

  今年8月暑假到成都,约好去拜见了百岁老人、作家马识途先生。马老为四川忠县人,1951年1月生于一个书香门第之家,已近一百高寿。他的人生经历充满了传奇色彩,又雅善文辞,著有《清江壮歌》、《沧桑百年》等长篇小说,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交善,有“蜀中五老”之称。数年前有一部电影《让子弹飞》很受观众喜爱,由姜文导演,周润发、姜文、葛优、刘嘉玲等主演,就是根据马老《夜谭十记》中一个故事《盗官记》改编而成。这个故事描绘民国初年官场买爵贩官之腐败,同时也写地头蛇之豪强霸道,草莽英雄之江湖义气,故事情节滑稽突兀、匪夷所思,新奇而幽默,极富喜剧色彩,很能见出马老文笔的风格特点。 
  马老壮年时,正值日寇侵华,神州大地满目疮痍。作为一个满腔热血的爱国青年,他在1938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一直做地下工作。1941年,他在昆明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1945年毕业,同时也一直担任地下工作要职,曾任中共川康特委副书记。1949年后,曾任中共中央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四川省文联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顾问等职。虽然马老是中共老党员,曾冒着生命危险引领地下工作,但作为一个喜好文学、性格倔强、有独立见解和思想的知识分子,他在建国之后的“仕途”却并不坦荡,他不仅没有受重用,而且被目为右倾,尤其在“文革”十年,不仅遭受红卫兵批斗,而且锒铛入狱,备受摧残。这些经历在他心中形成的郁闷和哀怨发而为诗,在马老的旧体诗词中,成为极深切感人的篇章。 
  我有缘与马老结识,是三十多年前“文革”刚刚结束之后。那时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生物研究所制造了一种新药,需要把说明书翻译成英文,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译者,最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经朋友介绍,由我把这说明书译成了英文。生物所几经周折,终于在“文革”结束的1977年,把我从成都市汽车运输公司修理队一个工人,转调至科分院生物所做科技翻译。那时马识途先生正好担任科分院副院长,我虽然在生物所做科技翻译工作,自己的兴趣爱好却在文学,于是完全出于自己兴趣,我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法国历史家泰纳(Hippolyte Taine)名著《英国文学史》论莎士比亚的一章,手写在一个笔记本上。在生物所,我和马识途先生的儿子马建生是同事,也是好友,建生把我的译文拿去,让他父亲读过,马老颇为赞赏。 
  恰好那时发生了改革开放之初极为重要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在“文革”中停滞了十年的教育得到新生,中国的大学重新开始通过高考招生。我作为中学毕业生,可以参加本科生考试,但我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整整十年的光阴,而且对自己当时的英文水平也很有自信,于是决定以“同等学历”直接参加研究生考试。我先报考了四川大学,可是那年川大招收的研究生专攻英语语法和教学,我并不感兴趣,而我看到只有北京大学西语系招收英美文学研究生。但以我中学毕业的背景,直接跳过大学本科考研究生已非寻常,还要报考中国最有名望的北京大学,实在使我犹豫不决。这时马识途先生告诉我说,他当年在西南联大读书时认识的朋友,有几位就在北大任教。他答应把我用英文写的论文寄到北大去,请他们看看我够不够资格考北大。我因为一直喜爱中国古典诗词,也读过一点外国人翻译的唐诗,当时灵机一动,就用英文写了一篇文章,专论外国人翻译李白、杜甫诗的错误。我用打字机把文章打印出来,交给马老,由他寄给他在北大的朋友。 
  一段时间过去,一直没有音讯,我以为这篇文章如石沉大海,不会有什么人去理会了,我也就按照川大指定的参考书,准备参加川大的研究生考试。可是就在报名期就要结束之前几天,突然收到北大历史系许师谦教授发来的电报,上面赫然是“改考北大”四个字。我正在犹疑间,又收到许教授写来的信,信上说,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许先生曾经听过李赋宁教授的课,算是李先生的学生,1952年院系调整后,许先生在北大历史系任教,成为李先生的同事。但他们平时在北大校园里见面,李先生也不过点头寒喧而已,从未到许先生家里去过。许师谦正是马老在西南联大读书时的好友,他这次收到马老寄去我那篇文章,就交到北大西语系,后来转到西语系主任李赋宁教授手里。许先生说,李先生看过我的文章之后,在几十年里第一次亲自到他家,对许先生说,“让这个四川的学生考北大!”我读完信后,十分欣喜,立即到报名处去改报北大。后来在成都参加初试,又到北大参加复试,最后以总分第一名成绩考入“文革”后西语系第一届研究生,1978年到北大学习了三年,毕业后又留校工作了两年。那的确是我生命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而当年能成功考北大的研究生,实在要感谢马老,感谢许师谦教授,感谢李赋宁教授,感谢当年曾经爱护、赏识并帮助过我所有的前辈和朋友们。他们的关爱我铭感于心,永世不忘! 
  我在北大西语系留校任教两年后,1983年获哈佛燕京奖学金,到哈佛比较文学系继续学习,1989年获得博士学位后去加州大学任教十年。由于我长期在国外,与国内联系较少,直到1998年到香港城市大学工作后,才逐渐与国内学界恢复了联系。但很多年里,我与马老却没有见面。虽然我心中一直感激他对我的赏识,更感激他当年帮助我与北大取得联系,但因为他是党的高级干部,是科分院领导,我当时不过一个刚刚开始工作的普通翻译,我怕去打搅他,更不愿给人造成攀附的误解。但去年回成都,知道马老早已退休,已是九十九岁高龄,却仍然笔耕不已,便决定去拜望他老人家。我们三十年未见,一见面却亲切如故,谈起往事,仿佛就在昨日。马老一家人都长寿,他有一位兄长已一百多岁,一位弟弟也已九十好几,所以他那时已满九十九岁,却精神矍铄,思想活跃,十分健谈。马老对我说,他许多年来一直关注我,也大概知道我的情形,并且说,以后每次到成都,一定要去看他。谈话间马老送我他的诗集,题为《马识途诗词钞》,为岷峨诗丛第四卷,成都天地出版社2000年版。读到他写得极有功力的旧体诗,我对马老的生平才有了更多了解,也才知道他在生活中曾经遭受了不少冤屈和挫折,使我深为感动。 
  如前所述,马老诗集中最感人的,都是他失意受迫害时所作。如《初遇彭德怀于南充》:“彭大将军谁复识,灯前白发老衰翁。为民请命千秋范,立马横刀百代功。皎皎易污随处是,峣峣必折古今同。任他朔北霜风劲,岂撼长城铁甲松?”彭德怀为共和国开国元勋,在朱德之后,于十大元帅中居第二位,并任国防部长。他为人直率豪爽,敢说敢做。1959年“庐山会议”上遭受厄运。1965年被调出北京,流落四川,1966年底“文革”开始后,又被押回北京,屡遭批斗,1974年终于在迫害中病死。毛泽东1935年曾写诗赞颂彭德怀的军事才能,说“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三十余年后,马老引此语写惨遭迫害的彭德怀,道出世态炎凉、沧桑变化,讽意颇深。“皎皎易污,峣峣必折”,语本《后汉书·黄琼传》而略有变通,说明历代忠贞高洁之士,往往命乖运蹇。
  马老有《山中》诗,语气悲凉而又表现出自信:“山中风雨几时休,大树飘零我白头。古庙霜钟沉百感,荒林夜雾凝千愁。屠龙盛事成陈迹,描凤壮怀获罪尤。自古文章经国事,是非功罪待千秋。”以文字和言论获罪,是“文革”中所有知识人的厄运。这时候马老被流放峨眉山中,风雨如晦,木叶尽脱,自顾苍苍白发,不尽感慨万千。第二联化用鲁迅《亥年残秋偶作》诗句:“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二诗于世事沉浮之叹,颇可相通。“屠龙盛事”当指过去做地下党工作,艰难惊险,“描凤壮怀”则指从事文学创作,抒写胸襟怀抱,然而前者已为陈迹,后者却成为获罪的缘由。但马老用曹丕《典论·论文》语句:“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抗议“文革”中视文艺为毒草、摧残所有创造力的野蛮行径,并坚信文学自有价值,是非自有公论。 
  马老有许多诗篇显出他性格之倔强独立。如《书愿》:“顽石生成不补天,自甘沦落大荒间。耻居上苑香千代,愿共山荆臭万年。何畏风波生墨海,敢驱辟雳上毫颠。是非不惧生前论,功罪盖棺待后贤。”此诗开头化用《红楼梦》开篇偈云:“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就以特立独行、不愿与追求仕途者同流合污的贾宝玉自勉,坦言“自甘沦落”,宁愿不合时宜,如遗“臭万年”之山荆,也耻与“上苑”吃香者为伍。“文革”中红卫兵批斗时,往往狂呼要把被斗者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使之遗臭万年。马老反其意而用此语,表现出不屈不挠的精神。下面用鲁迅《亥年残秋偶作》诗句:“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表明不惧怕以文字获罪之墨海风波,而敢以万钧笔力谴责奸诈邪恶。至于是非功罪,作者胸襟坦然,只待后辈评说。又如《净水溪行》:“流人殊不惬,晚径独踟蹰。霞散归鸦尽,寒林古木疏。清泉鸣乱石,小瀑泻飞珠。落日山更远,无心得赦书。”这首诗情景交融,写山林溪流之美,凄惋动人,而结句以四川话所谓“山高皇帝远”之意,表现出作者独立自傲的性格。这样的诗还有很多,再录三首。《囚中自嘲》:“亲朋无字一身孤,寂寞檐前数滴珠。半世空磨三尺剑,一生尽误五车书。宁沦穷巷师屠罟,耻向朱门乞唾余。老朽惶惶何为者,驰车竟日在歧途。”《凝眸》:“嶙骨生成自倔强,苦杯细啜当佳酿。文章奉命皆“修正”,“赤匪”翻新变“黑帮”。高帽人夸冲斗汉,黑牌自顾笑荒唐。开心最是凝眸处,几树红梅过狱墙。”诗中谴责“文革”之荒唐,本来是忠诚的党员,“奉命”写的文章转眼被批评为“修正”主义,原来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做地下工作,身为“赤匪”,现在共产党当政,自己却成了“黑帮”,时常被斗,头带纸糊的高帽,颈上还挂一块黑牌。但马老毫不屈服,见几树红梅越过狱墙,在严寒风雪中盛开,借以表现自己倔强的精神。《狱中春》:“草绿墙头迟见春,不惭茧足落风尘。曾从虎口惊前梦,愧对丰碑怀故人。‘指示’无穷随俯仰,文章有罪合沉沦。兼天风雪从容卧,喜共骚人作比邻。”“文革”中国家法规都被打破,由《人民日报》等随时发布“最高指示”指导一切,乱象丛生。末句所谓“骚人”指同囚狱中的作家沙汀和艾芜。 
  “文革”以“文字狱”开始,除批判吴晗《海瑞罢官》之外,又批邓拓、吴晗、廖沫沙之《燕山夜话》,定为“三家村”反革命集团。在成都,马识途、李亚群、沙汀被诬为四川“三家村”,以马老为“黑掌柜”而获罪入狱。“文革”结束后,马老有《重读邓拓〈燕山夜话〉》诗,读来令人感叹:“《燕山夜话》重新读,我亦三家一小民。岂料杂文兴大狱,无端凡世造天神。跳梁小丑承恩泽,开国元戎坠孽尘。自古文章憎命达,巴山后死哭斯人。”诗中明确批判了“文革”中个人崇拜之造神运动,谴责了投机取巧的跳梁小丑们,最后用杜甫《天末怀李白》诗句:“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对含冤而死的邓拓表示哀悼之情。马老的诗能打动人,全在有真情实感,再加上古典文学深厚的修养。他有一首论诗诗,可谓夫子自道:“漫道清辞费剪裁,浇完心血待花开。华章有骨直须写,诗赋无情究可哀。沙里藏金淘始出,石中蓄火击方来。芙蓉出水香千古,吟到无声似默雷。”他感人的诗作都有他的真情实感,再加以文字的反复锤炼,而以他一生经历之丰富,尤其“文革”中受许多苦,写出的诗也就特别能引发读者的共鸣。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为其朋友梅圣俞诗集作序,说过这样一段很有名的话:“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稍后他自己提供了回答:“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马老的诗作就是欧阳修提出这一原理很好的证明。 
  与马老久违了三十年之后,去年年底才第一次与他重逢,使我深感早应该去探望他,也更觉得今后只要有机会到成都,一定要去拜见他。在拜望马老当天,我也写了一首七律,表示景仰之情。诗曰:“卅年久别喜重逢,矍铄精神九九翁。物换星移观世变,横眉冷眼看穷通。毫颠敢谴千秋罪,墨海终成百代功。锦里相期谈燕乐,南山仰止岁寒松。”所谓“毫颠”、“墨海”,皆用马老《书愿》诗中语句:“何畏风波生墨海,敢驱辟雳上毫颠。”今年暑假在成都果然拜望了马老,他身体精神都很好,同样关心世事,同样健谈如故,毫无疑问还会更长寿。我看长寿之秘诀,除生就的好基因、好体质之外,还必须有心态之开阔旷达。我就再引马老《秋日登楼自嘲》诗,既为旷达作注,亦为拙文作结:“叶自飘零水自流,登楼无意强言愁。分明人目失途马,何竟自矜孺子牛。不识花言多巧语,误将铁铐作金镏。老而不死斯为贼,却道天凉好个秋。”


【编辑:邹艳】 【字号 打印 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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